“真打水漂了?”北京家长郭女士反复询问身边的朋友。3月初,之前给孩子报名的艺术培训机构因资金周转问题突然停课,她这才反应过来,自己的未消课时费还有3万余元。
日前,部分知名非学科类培训机构疑似“爆雷”,引发广泛关注。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,在非学科类培训市场上,价格高昂的“大课包”仍有销售,机构师资力量参差不齐、流动性强,甚至有培训机构在还有大量家长未消课费用的情况下,在各个“老板”之间转包,这些都给消费者带来了潜在的风险。
3月13日,教育部、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针对校外培训的提示,提醒学生家长在支付培训费用时,不要支付超过3个月或60个课时的费用;非学科类培训一次支付不超过5000元限额的费用,避免退费纠纷和“卷钱跑路”风险。同时,要警惕以“充值赠送”等方式诱导超时段、超限额收费。
预付费课包动辄高达10万元
2021年7月,中共中央办公厅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》(简称“双减”)。经过一年多的努力,学科类培训治理取得阶段性进展。在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受到大幅压减的同时,非学科类培训存在问题也开始凸显。
3月2日,知名艺术类教育机构“桔子树”(北京桔子树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,以下简称桔子树)宣布暂停所有校区运营7-10天的消息,引发网络关注。有知情人透露,该机构在京的17家校区或涉及9万人次的学员,700多名教师,所欠费用涉及未消课时费和教职员工工资。
记者在调查中发现,“大课包”是桔子树一贯的销售策略。在一个近400人的微信维权群里,家长自发接龙统计缴纳的费用等情况,其中频现“大课包”的身影,1万余元的实际缴费可获赠课上万元,多名家长一次性缴费金额超过2万元,有家长实际缴费金额甚至高达4.2万元。
“孩子在这里上声乐和钢琴两门课,桔子树课包的赠课很多,买的课程越多单价越便宜。”孩子在北京市海淀区万寿路桔子树校区上课的高女士介绍,目前就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从幼儿园起便在桔子树学习,早几年在桔子树购买的课包为一万余元,近两年,该机构课包的价格逐渐水涨船高。
高女士最近一次购买课包是在2022年初,共消费了2.8万元,加上赠课可以得到合计3万余元的课时费,换算下来单次课程也便宜了一些。
她介绍,往往还剩余很多课时,培训机构的老师就会推荐新的优惠活动。2023年2月,她的课包里还有1.5万元未消费用,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,“让我再缴一万元,他们年底冲业绩,还好没续费,要不损失更惨重。”高女士气愤地说。
在一个有关桔子树维权的微信群里,家长们反映购买的都是大课包,一位家长坦言,在2021年9月,自己交了10万元购课,“我学了吉他,孩子学的钢琴、乐理和美术,所以买的时候没觉得多,就是划课时,想着两三年怎么也用完了”。
在上述家长提供的多份“桔子树学习卡价格”表上,记者发现,该机构的课包从1万元到10万元不等,10万元的课包被称为“博学卡”,最低1万元的课包被称为“畅学卡”。销售分卡面金额、实缴金额和赠送金额,折合下来,购买10万元的卡,可获得17.5万元的卡内总额。
在艺术类培训行业中,大课包早已不是新鲜事。孩子在北京市丰台区一家舞蹈类培训机构上课的许女士告诉记者,就在3月10日这周,机构老师还在不断给她推荐大课包,价格为16700/48课时。“老师跟我说,如果有后续持续学的想法,建议续费48或96课时,96课时差不多要3万多元了。”许女士说道。
事实上,为防范“退费难”“卷钱跑路”等问题,教育部门早已对校外培训机构预收费作出相关规定。2021年10月,教育部、国家发展改革委、中国人民银行等六部门发布《关于加强校外培训机构预收费监管工作的通知》,其中明确,“面向中小学生的培训不得使用培训贷方式缴纳培训费用。校外培训收费时段与教学安排应协调一致,不得一次性收取或以充值、次卡等形式变相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或60课时的费用。”
2022年12月,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印发《关于规范面向中小学生的非学科类校外培训的意见》(以下简称《意见》),再次强调了上述规定,同时,在一次性收费的金额方面,《意见》新增了一次性收费不得超过5000元的规定,防止一次性收费过多增加资金风险和家长负担。
“巧立名目” 诱导家长购买大课包
2月底,在给孩子的乐器班交培训费时,北京家长郭先生被培训机构老师推荐了5200元、7800元两种课包,后者赠送课程更多一些,“区文旅局给我们下过文,说不能超过5000元,但谁听啊?”教务老师说得很直白。
记者注意到,2023年1月,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、北京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、中国人民银行营业管理部、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北京监管局印发了《北京市营利性文化艺术类校外培训机构培训课程预付费管理办法(试行)》,其中对相应艺术机构售课、收款方式等经营行为有明确规定:文化艺术类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或变相收取超过60课时或时间跨度超过90日的培训费用,且不得超过5000元。该办法将于今年4月10日起实施。
许女士介绍,舞蹈老师推销上万元大课包时,她也提到了上述文件的要求,却被老师告知,政策执行后将涨价,建议她赶紧下单。
许女士提供的和老师的聊天记录显示,对方称上述管理办法实施后,该机构的收费将改为4500元/12课时,每课时费用近400元,而购买老师推荐的大课包,单价可以便宜一百多元。“买大课包有风险,不买又要涨价,太纠结了!”许女士苦笑道。
此外,培训机构诱导家长购买大课包的说辞还有很多,除了以艺术类学习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之外,还会抓住家长的痛点。
此前,孩子在Isee灰姑娘燕郊中心店学舞蹈的李女士就坦言,老师一句“你看你驼背,不想让孩子将来也这样吧?”让她为此付出了两万余元购买大课包,希望孩子未来能有一个好体形。没想到,最后课还没上完,校区已倒闭。
记者注意到,除了艺术类培训,体育、科技等非学科类校外项目也存在销售大课包的情况,销售策略多样。孩子在北京亦庄一家乐高中心学机器人课程的家长王女士告诉记者,购买大课包是课程所需。
“级别越高课时费越高,以我儿子现在的级别,上一次课两个小时左右,需要划消两到三个课时,尤其到了参加编程、机器人比赛课时,会有赛前集训,会消耗20多节课时。”王女士介绍,因此,她每次续费都会一次性购买96节课,或者114节课。
“老师说‘你儿子参加的比赛多啊’,我一想也是,就趁活动买了大课包。”王女士无奈地说道。
悄然变更的法定代表人
今年2月中旬,Isee灰姑娘芭蕾舞培训机构燕郊中心疑似“爆雷”。记者在调查中发现,运营这家门店的公司名为三河市艺馨教育咨询有限公司,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在“爆雷”前不久发生了变更。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,2023年1月9日,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包全莹,合伙股东为颜晓光。培训班倒闭后,颜晓光向家长们承认,自己并没有运营培训机构的能力。
值得注意的是,从去年9月到今年1月,短短的半年内,颜晓光和包全莹承接了北京舞美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、三河市艺馨教育咨询有限公司、北京酷迈体育发展有限公司三家教育培训机构。
记者在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上查询后发现,颜晓光已于2022年3月被顺义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,身背限制消费令,但此后,他仍然成为了上述三家机构的股东。
曾经营过多家小型培训机构的业内人士李雪(化名)坦言,培训机构在经营者手中转来转去早已不是业内的“新鲜事”。
“如果直接开一家教培机构可能一个月都没有客户,买一家机构等于直接买来了家长资源,养肥了再卖出去。”李雪介绍,这套经营逻辑早在学科类培训火热时便有机构按此实施。即便从别人手中买下的培训机构还欠着学员的大笔未消预付费,只要运营得当,不仅能让原客户继续付费学习,新的客户也会源源不断地进来。
然而,这种经营模式对家长们来说却意味着极大风险。
王女士表示,去年8月,儿子所在的机器人培训机构因为股东之间的转让纠纷一度关停,在家长们维权之下,终于找到了接盘的新股东。“如果想在机构继续学,每消耗一课时,家长们多给新经营人50元,相当于给一些运营成本。”王女士说。
李雪透露,培训机构之间买卖、转让更换法定代表人是常事,“甚至可以不用自己担任法人,随便找个农村的亲戚来当,其名下也没有房产、财产,就算出了问题,也无法执行,有的机构就是这样跑路的。”
记者在采访中发现,确实有不少培训机构直到“爆雷”那一刻,家长们才发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曾悄然发生了变化,这亦给消费者维权带来了困难。
2022年4月,老牌早教机构NYC纽约国际儿童俱乐部位于北京大兴区旧宫、北京双井富力城等的校区“爆雷”,维权时,家长们才得知,这家公司全称为纽克乐博教育科技(北京)有限公司,曾在2021年8月31日将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张素英。而后者是一名“失信执行人”,早在2021年1月18日,张素英便因其名下的北京君合子乐教育科技有限公司,被北京市大兴区人民法院颁布限制消费令。彼时,其担任六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,身背四条限制消费令。
培训机构经营者花钱找下家“接盘”
如果没有看到Isee灰姑娘芭蕾舞培训机构燕郊中心“爆雷”的消息,北京酷迈体育培训班的家长们仍以为可以尽快复课。
家长张女士介绍,因经营问题,2022年10月,北京酷迈体育的原法定代表人和股东将机构出兑给了颜晓光。当时,因为疫情影响,机构承诺2023年2月5日开课。
然而,复课时间一拖再拖,直到家长们在新闻中发现,颜晓光同时是三河市艺馨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的股东,才开始找酷迈体育原法定代表人,要求维权。
北京酷迈体育发展有限公司前股东刘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,该机构有8000余家长、价值150余万元的未消课时费,这些预付费用已经用于支付老师工资和房租。
去年8月,刘先生自觉已无力经营机构,于是希望找人出兑,并联系上一位姓靳的中间人。在了解到该机构欠费情况后,对方说花35万元可以找人收下这家机构并继续经营。
“我们当时以为出兑机构能挣钱,没想到还得花钱。”该机构一名体育教师回忆道。
刘先生介绍,在公司出兑前已经结清了老师的费用和房租,希望对方能够带领原班人马继续经营公司。他出具的聊天记录显示,靳某告诉他颜晓光有自己的团队,可以继续运营该机构。在完成变更后,颜晓光通过微信回复他,“一定好好做。”
然而,去年10月,在完成培训机构的转让手续后,开课了一周左右便遇上新冠疫情。后者也未再继续缴纳房租和老师工资。家长们和老师反映,只要家长催促,对方便以没钱为由拖着不开课。
2月22日、3月15日,记者分别联系上颜晓光、包全莹,二人均称接下这几家门店是“被骗了”,“钱被中间人拿走了”。包全莹说,颜晓光之前是开饭店的,并没有培训机构的运营经验。而对于颜晓光是失信被执行人、没有培训机构运营经验为何还要承接三家培训机构的问题,对方只说“不懂”“被骗了”“没有钱”。
如今,酷迈体育位于通州区东郎文创园的门店大门紧锁,家长们还在通过诉讼等方式维权。
预付费之外,教师资质也是非学科类培训存在问题较多的方面。记者在调查中发现,非学科类培训机构的教师资质问题尚未有明确界定,仅就艺术机构而言,有的老师是有舞台表演经验的演员,有的则是音乐艺术类院校的毕业生。
因受市场、发展环境等因素影响,教师在非学科类培训机构间的流动性也比较大。家长王女士给孩子报名了一家小规模的舞蹈机构,她告诉记者,就在年前,机构里的老师跳槽到了桔子树,因对方一直开不出老师工资,老师又跳回了这一培训机构。
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,全国政协委员、全球音乐教育联盟主席王黎光便带来了《确立教师资格审核标准 规范非学科类校外培训》的提案。他表示,目前,非学科类培训师资问题凸显,一些机构的培训教师鱼龙混杂、牟利营销、无视质量,扰乱了行业发展秩序,侵害了音乐爱好者学习音乐的合法权益。
“前一阶段确实在校外培训中,商业化运作中的‘商’字跑得太快。教育不能建立在金钱之上。艺术净化心灵、塑造人格,但完全建立在商业操作上,最后一定会有乱象。”王黎光认为,首先应提高培训机构的准入门槛,其次明确什么样的师资才能够从事艺术培训。
校外培训机构的教师应该满足哪些要求?王黎光认为,音乐院校本科毕业以上的具备这种资质。此外,一些虽没有专业院校文凭,但长期在一线做艺术实践并有着丰富经验的教育人才,也是可以作为艺术培训教师的。
“不是说只有专业院校的师资才够条件,有着丰富艺术教育积累的人是完全有资格做教师的。但必须有个评判的标准,不能口头空讲。”王黎光认为,非学科类培训机构的教师也要有教师资格证,建立数据库,有资格的人录入数据库,家长们能够查询到入库教师信息。
“培训懂得美的孩子,要靠有教学能力的师资,这样才能真正把非学科类校外培训做起来。”王黎光表示。
记者注意到,在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印发《关于规范面向中小学生的非学科类校外培训的意见》时,教育部相关负责人在解读《意见》时也提到了师资条件方面的规定,即所聘用从事培训工作的人员必须具备体育、文化艺术、科技等相应类别的职业(专业)能力(具体由省级以上主管部门明确)或具有相应类别的教师资格证,不得聘用中小学在职在岗教师(含民办中小学在职在岗教师),聘用外籍人员须符合国家有关规定。
如何破解非学科类培训机构的乱象?全国政协委员、国家督学、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训监管专家委员会主任刘林建议,首先需要有一个高层次、专门的部门统筹协调,实现基本标准、基本规定的相对统一。其次,要在前期阶段,针对风险进行摸排预判。
“总之要实现校外培训机构都要有证(办学许可证)有照(营业执照),有一个专门的部门管起来、发证,然后到民政部门或者工商部门去领证。这一点,北京的专班在学科类培训机构的治理工作中已有了突出成效。”刘林表示。
按《意见》要求,2023年6月底,各地非学科类培训政策制度体系基本建立,常态化监管机制基本健全,人民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得到基本解决。
据教育部官网公布的信息,目前,北京市、天津市等已出台非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设置标准,明确了审批登记流程。在标准中,对办学许可审批、场所面积、开办资金、消防及安全管理、师资配备等作出了明确要求,提高了行业准入门槛。教育部将会同有关部门持续抓好非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治理工作。
新京报记者 刘洋
编辑 缪晨霞 校对 赵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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